必须第三次谈范伟,因为他又变了

编者按 :虹膜此前已有两篇长文深谈过范伟了。一篇是《 东北文艺复兴的几场恶仗,由彪哥主打》,一篇是《 如何准确评价范伟的演技?不低估,不溢美》

为什么还要再谈一次?因为年逾六旬的范伟仍在随着国产精品影视的拍摄理念进步而继续进化,这是一个绝不寻常的现象。

文丨灰狼


(相关资料图)

《漫长的季节》的精彩是全方位的,有精准达意的镜头调度,有真实还原的场景道具,当然也离不开全员A等的演技。这些要素,在本质上相辅相成,都离不开文本自身的厚度。或者说,剧本好,台词好,确实能在极大程度上激发导演的调度潜能、美术的塑形潜能以及演员们的表演潜能。

《漫长的季节》(2023)

几个主演当中,人们会盛赞秦昊,因为他演出了另一幅皮囊和个性之下的同样的灵魂,最后的升华和泪点也都在他身上;人们也会为扮演马德胜的陈明昊感到震惊,他同张颂文一样,都是基础扎实情绪炸裂的方法派,是一直以来在影视剧中被深埋的宝藏演员。

配角中,大家主要表扬了林晓杰、蒋奇明、王佳佳,乃至任素汐和张静初,当然也有李庚希。

似乎相对来说,作为绝对男一的范伟反而被夸赞得少了,这当中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范伟固然演得很好,但他一直以来就是这种高水平,正常发挥嘛;其二是王响这个角色过于复杂,难以获得观众们的情感认同,也难逃「爹味过重」的指控,于是对角色的情感疏远,可能牵连了演员。

但我想说的是,对范伟的这种「沉默」,恰恰就是一种认同。

范伟在2005年辞别小品舞台,迄今已经十八年,期间他深耕影视谋求转型,很多层面都做得足够成功。对于他客观的演技水平,我在前面提到的那篇文章中曾经系统地分析过,因此剩下的问题可能就是:年过60的范伟还能不能再进一步,打破自身最后的演技壁障?

如前所述,优秀的作品一定是以文本来激发演员们的表演潜能,而不是反过来靠一个或几个演技派的全面发挥来盘活文本,后者必然是俗套和下乘,范伟在最近十几年商业片中就是这种状态;前者则是可遇不可求,一旦遇见了,哪怕是经验贫乏的菜鸟都能让人刮目相看,更别说资深演员了。

范伟的基本功是一种念唱打坐式的,这里最合适的例子就是《一秒钟》里的范电影,他推开影院的门、拿着一个搪瓷缸子出来,就瞬间成为舞台画面的中心,他有这样瞬间调整场景的外化能力,而且善用周边的器物(如香烟、花生米)来塑造自身。

《一秒钟》(2020)

他那一贯可识别的步伐、体态、节奏,都是展露给「戏台观众」的,会默认有一个身边不远处的观察者,这与同片中的张译大不一样——张译的舞台路数属于内心戏,讲求的是沉入角色,不需要那个观察者。

这样一比照,范伟的优势和弱点都很明显,他的大脸压得住很多角色,拿捏台词和节奏也极有效率;然而只要他还依赖这个戏台观察者(在我们看到范伟的时候,也潜移默化成了这样一个观察者),就无法更进一步。

这种问题不是范伟独有,也存在于吴刚这样的演员身上,以及人艺等机构培育出的一干老戏骨身上。他们中的一部分被视为演技高于范伟,也仅仅是因为在台词和腔调方面的功力更为深厚。

老戏骨们无法改变或者拒绝改变,但范伟是愿意改变的,这是《漫长的季节》传递出的重要信息。

《漫长的季节》中的王响当然也有范伟过去角色的一些痕迹,比如说90年代的火车司机是工厂时代的「大师傅」,接近于《芳香之旅》中的老崔(包括他最后一集与张静初的重逢);2016年的出租车司机则是破落都市里游走的散人,比较接近于《耳朵大有福》和《看车人的七月》中溃败、无望、失魂的下岗职工。

《看车人的七月》(2004)

这两个身份,随着镜头的上下摇动进行着时空置换,从火车司机变成了出租车司机。这种运镜转场有着类似《辛德勒的名单》的残酷,当2016年的王响进入画面,他的消瘦和白发并非是单纯的岁月使然,而更像是命运的釜底抽薪。

范伟在演绎1990年代的王响时,带着一种确切的工厂时代的红润生命力,而一到2016年,他的形容就转为失神和木讷,即便在下一秒就可以转回他丰富的生命经验和应对问题的灵巧——但就是这一瞬间的魔怔、延迟,让范伟变得与众不同,他一贯的表演节奏发生了变化:不再需要那位戏台旁观者,观众也不再如往常一样能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第一集开头与龚彪验车的一场戏是两位演员双双打破舒适区的较量,或者说两人站在对方习惯领域内的较量,这不但是秦昊的胖与范伟的瘦逆转了视觉印象,也是因为人设、台词和节奏的错置——龚彪的台词充满了各种夸张性的、有意面对戏台观察者的展示,而范伟则舍弃了无效的对白和预设性的动作,进入了一种紧凑且随意的秦昊格外擅长的心理戏。

主创们没有按照范伟的特点来写角色对白,范伟也接受这样的改变。《漫长的季节》并没有着重于范伟的大脸特写,而是适度将其放在中全景,使他能够有机融入环境,而不是依靠他来改变环境。

有一种说法,每个国内独立电影导演心中都有一部《杀人回忆》,本剧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人回忆》。

这不光是一种故事文本上的回响,镜头语言也是相当明确。或者说,这部剧的整体调度都有着韩国电影的诸多印记,对此东北的场景故事可谓是得天独厚,因为这是全中国最接近朝韩环境的地域,虽然本片事实上拍摄于昆明一带。

所以这不止是桦林,也是一种泛东北亚的生态,如果说整部剧在剧作力度和影像调度上更多向韩国电影靠拢,那么作为主角的范伟也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参照物,那就是韩国影帝宋康昊。

《杀人回忆》(2003)

同为60后的老牌、大脸、丑萌男演员,范伟与宋康昊有部分共性,也有颇多差异,比如宋康昊能驾驭的一些类型片范伟就驾驭不了(两人差距更多是在形体方面),或者宋康昊更像是一个综合式的标尺,他的一部分在范伟身上,一部分在秦昊身上,一部分在陈明昊身上。

那种韩式标志性的轴,和潜在的大男子主义,三个人身上都有,范伟体现得最好。

因为陈明昊属于角色驱动,秦昊属于反着演,范伟身上则是具象实存。

这让他成为最大的悲剧承载者,就像王阳的死虽然是意外,但也是因为他的间接原因造成的,这一如《隐秘的角落》中老陈对严良「过于沉重的关怀」。

范伟在90年代情节中的段落,带有自己标志性的个性表演方法,并未去掉那个戏台观察者的特征,这个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隐秘的角落》中王景春的延续,但在2016年的段落里,范伟实现了这种自我超越。

《隐秘的角落》(2020)

除了形容、节奏、台词上的变化,这个角色融入了超现实的梦幻特征,以王响和两个儿子的虚实交织呈递出一种类似阿兹海默症的征兆,说这是「困在时空里的父亲」也很恰当。

王响和王阳的关系,是无数中国父子关系的暗影,对一个爹味的父亲而言,丧子是最致命的报复,因为自此便没有了爹味的权力——这种「权力」,在本质上是由工矿企业、工人文化、硬件机器以及「大师傅」的自傲建立起来的。

当然这些只是剧中角色自身的特征,它自带内部批判,与主创逻辑无关,不必以此批评作品。如果「爹味」象征油腻,那么90年代的王响确实油腻,即便这种油腻不同于「大爷」那一类的油腻(在《第一炉香》里他也一样能演出这一类的油腻和猥琐),也确实割断了观众的认同。

2016年的王响抽丝剥茧一样追溯案件,是一场漫长的、不眠不休的赎罪,他形容枯槁头发花白,已经看不清脸部活动的肌肉群。观众对他的感觉极度复杂化,有同情、感叹、归咎,但更强烈的触碰在于他走在某种时空通道的岔口。

前两集的末尾都以王响的「睹物思人」嫁接其某种超现实景象,儿子还魂的一桌饭菜、垃圾桶下掏出的手术刀,是追思,也是梦魇重现。

即便有意作出这种改变,范伟仍然不会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在塑造90年代王响的过程中,他更多在集约之前的路线,以后和后一个自己拉开距离,也只有这样的「曾经」和「现在」并行交织,我们才能看出范伟改变了什么。

90年代是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场景和人设,人们甚至能看到他撑着伞在维多利亚门口和迎宾侏儒的对话,「维多利亚」是范德彪曾经当做保镖的夜总会,而面对迎宾员的「似曾相识」的询问,王响的回复是:「认错人了」。

2016年的现时是范伟演技精进的时代(剧集跨度的1997-2016则可以看做他的成名和奋斗史),他以《不成问题的问题》拿下金马影帝,开始向顶尖实力派迈进,在谋求「向前看」的过程中,他必然要同自己过往的一部分告别。

《不成问题的问题》(2016)

《漫长的季节》以范伟为轴心,借助各种情境和道具转场(尤其是红毛衣)嫁接起多时空叙事,范伟作为枢轴性的演员,难度和压力可想而知,他身兼很强的境遇和精神跨度,但却不大容易表面出彩,完全逆转了惯常的逻辑。或者换句话说,范伟将自己融入了故事情境,成为情境的墙纸背景,托出了秦昊和陈明昊两个耀眼的图形,而自己却被观者们相对忽略了。

《漫长的季节》就整剧而言,前半段优于后半段(可能这和很多评论者的观点相反),因为前半段主打的是人物情绪和记忆,后半部分则越来越倾向于情节流。

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范伟的重要性在后段走低,哪怕秦昊和陈明昊则以其强力填补了其中的角色认同也仍然不够,因为后两人的角色基本都是单向性的,唯有范伟扮演的王响才是拉锯式的。

比如在第11集,王响的悲剧(儿子去世和暴揍厂长)接连发生,意味着失去了父亲和工人的双重身份,而后面一个场景,是2016年他在出租车里和李巧云的三角恋浪漫告白。

前后两段中的范伟呈现为一种失魂、撕裂和康复的拉锯过程,这种过程在影片中对应家庭的破碎和重组,或许对那个「响亮的响」的工业时代爹味劳模来说,家庭血缘本身就是诅咒,倒是一种非血缘的家庭关系展示出替代性的疗愈功能。

范伟的自身拉锯式张力,也呈现为一种自我平行对照,这就是影片最后穿越玉米地的场景(这也是第一集最初场景的重现)。玉米地像一个虫洞,他看到了曾经的铁路,和曾经的自我。他追着远去的火车向过去的自己高喊:向前看,别回头。这是他作为角色的生命经验,也是他作为演员范伟不断进化的座右铭。

在花甲之年遇到《漫长的季节》,对范伟来说是一种幸运,但也是一种回馈,一如剧尾的瑞雪。自从他坚定地从舞台转投影视以来,就有一种不止不休的动力。

抛开那些为求生计但仍然堪称演技范本的角色之外,范伟的演技更多是伴随着那些影视精品不断进化的,比如《芳香之旅》《耳朵大有福》《不成问题的问题》等等,如果这种动力和机遇能够得到延续,那么范伟对自身演技甚至自身物理条件的开发,仍然存在新的可能性。

60岁阶段还保持着进化状态,这样的演员,华语影视圈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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